正文卷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往三十年,不过庸人自扰
顾定国的陪伴简单粗暴,就是跟着你,你喜欢什么,我都给你拿过来好了。
许菊如毕竟是小姑娘,她不知道从哪里学的用稻草编蟋蟀,他不说话的时候,她也不说话,向来上蹿下跳的假小子安安静静的坐着,一只一只的编蟋蟀。
顾安平哭够了,就泪眼朦胧的看她编蟋蟀,秀气的小姑娘大眼睛低垂着,入了顾安平的梦。
他半夜会做噩梦,一次又一次梦见父亲被人按着撞在了墙上,头破血流。
他害怕的全身都在颤抖,这个时候许菊如的身影总会出现,她编着蟋蟀,朝他笑:“安平哥,我手是不是很巧?”
他被她自梦魇中拽出来,那双大眼睛翘翘的,是十岁顾安平的报名符。
顾安平第一眼见安然的时候差点丢了魂儿,因为安然的眼睛,跟记忆里的那双眼睛,一模一样。
顾安平不知道她编蟋蟀干什么,他没心情问,她也不说,一只一只的编着。
顾安平生日的那天,许菊如送了一个泥雕。
上面雕刻着顾龙,他笑着,目视前方,手指着远方,挥斥方遒的样子。
泥塑栩栩如生,许菊如笑的开心极了。
她声音软糯:“安平哥,虽然顾伯伯不在了,但是这个泥塑可以陪着你呀。”
顾安平这才知道,她编了几百只蟋蟀卖钱,换了这个泥塑回来。
他泪水哗哗的往下流,抱住小姑娘,在她脸蛋上亲了亲。
许菊如年纪小,并不觉得有什么,但许部长看到了,脸瞬间就变了。
他可以为了顾龙两肋插刀,但自己女儿的后半生幸福,他不能不顾。
再往后,顾龙三十五生日那天,本该是热热闹闹的日子,却只有一张冷清的黑白照片。
顾安平记得,母亲把他叫过来,笑着:“安平,你去找一下你顾叔叔跟许叔叔,让他们过来一趟,行不行啊?”
顾安平点头,母亲笑,亲了亲他的脸蛋:“我们安平真乖。”
顾安平不知道,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夸他。
他领着两位叔叔回来时,母亲已经安详的躺在了床上。
桌子上的遗书字迹娟秀:“两位贤弟,我投胎要是太晚,下辈子就做不了龙哥的媳妇了。因此嫂子就走了。安平这孩子聪明,麻烦两位多多照顾。龙哥留下的家产,也只有这一间房子了,两位贤弟卖了就是了。”
十岁的顾安平,就这么失去了双亲。
自顾龙死后,许部长辞去了村里的职务,跟大家一样,天天背着锄头下地干活儿,区别无非是沉默了一些。
这村子里的村长,现在是顾定国的父亲。
他收养了顾安平,极尽呵护。
许菊如学习不好,那个时候女孩子不上学是常事,许部长以前整天讲,知识就是力量,可自己家女儿成绩不好,他竟然二话不说让她休学了,村子里一时之间全是撇嘴的人。
顾安平攥着拳头,他想,等他金榜题名,等他功成名就,他一定会回来娶菊妹妹的。
顾安平十八岁,在县里读完了高中,成绩好的十里八乡都知道。
但出乎意料,那年填报志愿,他报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师范。
大家无不唏嘘感叹,老师甚至找他谈话,但他面不改色:“老师,我主意已定。”
后来放榜,他果然是第一名。
虽然浪费了不少分,但那年头师范都是难得的,村里还是喜气洋洋。
当年那个满脸横肉的大婶,在村头跟人吵架时也会说:“我们村出了三个师范生,你们村算了屁。”
顾安平听了,一时之间竟然觉得荒谬。
逼死他父亲的人,当时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们全家的人,竟然开始以他为荣了。
但他无暇顾及这些。
十八岁那年,风头无两的顾安平心里只有一个愿望——娶他的小菊儿。
他知道许家夫妇更看重能力和人品,这两样,他恰好都有自信。
自双亲去世,他再没有心跳这么热烈过。
他用发油把头梳好,穿上最好的衣服,向顾定国接了皮鞋,拿着自己的奖学金买了两油纸包平时舍不得吃的点心,一步一步的往许叔叔家走。
他在许家门口看到了长大了的许菊如。
跟他想象中长大的样子,一模一样。
头发乌黑,眼睛明亮,肤色健康,笑起来的时候他恨不得整颗心都给她。
她穿着碎花裙子,就这么带着笑站在门口。
午后太阳灿烂,顾安平就这么一步一步,朝他梦寐以求的姑娘走了过去。
但有人先他一步走过去了。
那是顾安平第一次直视安国强。
这个跟他们一起长大的,毫不起眼,学习不好,喜欢打架的坏小子。
他就这么笑着,将顾安平梦寐以求的姑娘搂进了怀里。
顾安平在那个瞬间,脑子是空白的。
他深呼吸,走到许家门口。
久别重逢,他的菊妹妹见他的第一句话:“你找谁啊?”
她眼睛微微睁大,就这么给他判了死刑。
第一百一十一章 过往三十年,不过庸人自扰
顾安平不死心,他比安国强更有前途,他可以为了她征战四方,甚至父亲的遗嘱他都可以不顾。
但许叔叔沉默着,拒绝了他的提亲,还说不日后,许菊如就要嫁给安国强了。
接下来的事情就成了顾安平旷日持久的一场念念不忘。
刘清菊脸蛋通红的问:“安平哥,你,你对我有意思么?”
他微微抬起头,笑:“菊妹妹,嫁给安平哥吧。”
就这样,师范大学毕业后,菊妹妹成了他的妻子。
新婚之夜,大红的床榻上,他关了灯,汗流了满脸,拿手盖住她的脸,在她耳边轻轻的喊:“菊妹妹。”
她发出声音前,他低下头,吻住她的嘴,不让她出声。
宣泄一样,把在梦中对着菊妹妹做的事情,一遍一遍的做出来。
就好像,真的,美梦成真了。
刘清菊后来红着脸问他,为什么只在床上叫她菊妹妹?
他笑,学着当年许菊如最爱的电影里男主角痞痞的样子,平常怎么好意思叫出来呢?
再后来,他、刘清菊、顾定国他们三个一起在杏子初中任职。
安国强也来了杏子小镇,就安家在杏子初中的旁边。
他那时候什么心情?
像是吸了大烟一样,隐隐开心,又觉得自己将万劫不复。
一晃多年,他们都为人父母。
顾知晏看安然的眼神,他一眼就知道,他的儿子,就像他当年一样没出息,喜欢上了一个眼睛会勾魂儿的姑娘。
但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,姑娘看儿子的目光,是带笑的。
顾安平升腾起了扭曲的情绪。
我未曾如愿以偿,你凭什么呢?顾知晏,做儿子的,不配比父亲过的好。
他开始排挤安然。
小丫头白白胖胖,样子跟许菊如像极了,但因为养得好,比许菊如当年更可爱。
顾安平才不管,他要儿子跟他一样,娶一个中规中矩,温婉大方的孩子。
哦,顾知雨就很不错。
刚好,他欠了顾叔叔一家的,就由顾知晏来还好了。
嗯,父债子偿,天经地义。
所以那年中考,他怂恿着顾定国挤去了安然的名额,让顾知雨代替安然,陪着顾知晏去了市一中。
所以那年高考,他记下了顾知晏的密码,偷偷改了他的报考志愿,让顾知晏陪着顾知雨去帝都读大学。
所以那年安然表白,他教唆顾知雨骗了安然,说顾知晏已经跟顾知雨在一起了,两个人还都发了仅安然可见的朋友圈。
他这一辈子教书育人,所到之处赞不绝口,别人都夸他桃李满天下,功德无量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十岁那年父亲在他面前自尽,母亲抛弃他赶着投胎,十八岁那年活着唯一的盼头被人掐灭,一生囿于父亲遗嘱,只能做一个老师,且日日夜夜担心自己会突然变成一个疯子........
这些种种,已经把他逼得病态且扭曲。
他见不得别人如愿以偿,尤其这个人是顾知晏,自小懂事乖巧从不惹事的唯一血脉。
他对一个小姑娘及尽苛刻,尽管这个姑娘的长辈曾经庇护过他,许他后半辈子安稳。
他骗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三十余年,面上相敬如宾,实则把她当做另一个人。
顾安平在书房枯坐了一夜。
从童年开始回忆,脑海里每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。
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进书房,顾安平摸了摸自己开始苍老的脸,眼角有泪流了出来。
他站了起来,在书房找了半天,拿出了一件东西,慢吞吞的往卧室走。
刘清菊还没醒,他就坐在床边看她的睡颜。
他的妻子,其实真的是位美人。
或许是他身上的寒气重,他没坐多久,她就醒了。
她慢慢睁开眼,有些迷糊:“你起床了?”
他笑了笑,把怀里的玉镯递给她:“真是抱歉,突然想起有个东西忘了给你。”
刘清菊拿手遮住嘴,打了个哈欠,伸出另一只手去接。
一摸他的手,她立刻皱起了细细的眉:“怎么这么冷?”
她也不看什么东西,不由分说的把他的手拿进被窝里去暖。
等他的手焐热了,她才反应过来两个人正在冷战的事情,有些尴尬,不知所措的待在被窝里。
顾安平轻轻的笑,把玉镯套在她纤细的手腕上:“看看,好看不?”
刘清菊少年家中富贵,是识玉,爱玉的,她在晨光下晃了晃,眼睛立刻就亮了,整个人从被窝里坐了起来。
她向来矜持,鲜少这样有明显的喜悦表现在脸上。
他抱着胸,饶有兴致的欣赏着。
她兴冲冲的问他:“哪里来的?”
顾安平温声回答道:“我母亲当年的遗物。”
许清菊一愣,放下了捏着玉镯的手,看向顾安平。
顾安平撩起来她的发丝,笑:“是我的错,迟了这些年才想起来,母亲当年说过的,这玉镯,以后要传给儿媳妇的。”
许清菊芙蓉面升腾起红晕。
顾安平笑道:“一大把年纪了,怎么还跟小姑娘一样害羞?”
他也摸了摸她手腕上的镯子:“这是我母亲唯一一件遗物了,还请夫人妥善保管。”
这么多年了,他从没有跟她提起过他的双亲。
许清菊年少时就知道,这位端方的哥哥,父母早逝,童年不幸,因此他不提,她也不问。
今天他不仅主动提起,还送了唯一的遗物。
许清菊聪敏,明白这是什么意思。
她红了眼眶,长发如云散在身后,重重点头:“好。”
迟来了这么多年,总归是来了不是?
他笑,摸着妻子的背,把她揽进怀里:“清儿,过完年,我们去江南好不好?知晏帮我们订了机票。”
许清菊一愣:“你,你叫我什么?”
顾安平笑着,跟她对视:“清儿,以后都这么叫,行不行?”
自她十岁被引入顾定国家,幼时他叫她全名,后来工作,他似笑非笑的叫她许老师,只有夜晚情动时,他会叫她一句,菊妹妹。
怎么突然,就要叫清儿了呢?
许清菊红着脸,小声道:“一把年纪了,肉麻不肉麻?”
他笑,喊她:“清儿?”
她低声答应:“哎,在呢。”
顾安平抓住她的手,说道:“中国人人均寿命七十二,这样算,我们还有二十二年能在一起,我都这么叫你,每天都叫。”
她点头,红着脸笑:“那我每天都应。”
顾安平笑:“嗯。”
他躺下来,把手枕在脑后:“知晏说,你想家了,所以给我们订了机票,等过了大年初六,我们就一起去江南看看。”
刘清菊有些开心:“不带知晏吗?”
顾安平笑,他双鬓有了白发,但笑起来的样子依旧跟当年一样好看。
像千万慈祥的父亲一样,他说:“这孩子离得开安然么?别带人家了,人家才不想看见我们两个老人。”
刘清菊掩嘴一笑:“说的是,人家肯定要离我们越远越好,去S市,两个人自己住。”
顾安平有些困顿,声音小小的,手把玩着刘清菊的头发:“对呀,他都多大了,儿孙自有儿孙福,我们不操心了。”
刘清菊也小声附和他:“嗯,过完年,我们也要多去安家转转,早点把安然娶进门。”
说着,帮顾安平把被子盖好